插队凡事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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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审

769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全国一片哀悼,各处设灵堂,做花圈,开追悼会,大队医务所的一个姑娘还拿来成卷的纱布为我们每人扯了一截扎在辫子上。这个时候上面又布置了任务: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全村所有 成份不好的人员被集中起来开会,要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一天晚上我和另外一个女知青被通知去开会,到了开会地点,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屋子的人满脸严肃,有治保主任、民兵连长等等,他们给了我俩每人一张纸和一只笔,叫我俩做会议记录,我俩不知所云,睁大眼睛等待会议的开始。只听这时有人高喊一声:“把反革命分子XXX带上来”!门帘掀开,一个人被推了进来,我身后有个人跳下炕,迎着那人,“啪啪啪”煽了几个耳光,并喝令他“跪下”!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不知道那人犯了什么罪,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唯唯诺诺、见谁都必恭必敬在村里掏茅房的。我想知道事情的原由,但又不便插嘴,只好静观事态的发展。审问开始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不知道”,又听得“啪啪啪”的耳光声,
    “你都说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妈的,你还嘴硬”?
     
……
    “你老实交代”!
    “你说不说”?!
    
……

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批斗“地富反坏右”的景象又在我眼前重现,我对这种人格的侮辱感到震撼,但我又无力制止,只见我身边的那位女知青也快要哭了。在漫骂和殴打声中时间几乎定格了,我俩只想赶快离开这恐怖的地方,不想成为打人者的帮凶。小队长似乎猜透了我们的心思,悄声地对我说:“你俩回去吧,明天我再跟 你说是怎么回事”,我俩象逃避瘟疫一样离开了那里。

第二天,我得知了事情经过。就在前一天下午的傍晚,狂风大作,乌云翻滚,这个“反革命分子”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就要下雨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要变天了”,谁知隔墙有耳,这几个字被隔了一道院墙的一男社员听到,报告了大队部,天气形势被当成了政治形势,于是就有了“夜审”。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可那一幕总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作为人,无论他职位高低、长相美丑,甚至按那时的话说:“出身如何”,都有人的尊严,人的尊严不能践踏。


挖  河

每年的冬天,地里的庄稼不用照看,被称为冬闲,虽说地里的活没有了,但人还是闲不住,大批的劳动力被派去修水利,疏通河道,统称为:挖河。

两个冬天我被派了两次河工。第一次是去位于张家湾的凉水河,三下五除二把被褥一捆,坐上手扶拖拉机,就到了工地。这个工程较为简单,加固河堤,工期也很短,大约只有一周的时间。一眼望不到头的河道里布满了人,挥锹铲土,大堤上插了不少的旗子,喇叭里还不时地广播着各个公社的投稿,头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不由得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鲜。没觉得干什么累活,几天的工夫转眼就过去了,真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第二年再派河工就没那么轻松了,疏通凤港河。开始只派男社员,女社员留在村里照看场院里的活,没过两天,就有风言风语传了过来,“工程进度不快是因为缺少女劳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强烈要求女劳力出河工”,听完付之一笑,没当真事。谁知晚上大喇叭里就传出了队长的喊叫声,指名道姓地被派往工地。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队长就在喇叭里喊起床了,睁开惺忪的睡眼,伸个懒腰,爬出热乎乎的被窝,穿上棉袄,捂上头巾,扛着铁锹,走出寝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工地出发。出了村子,走进了庄稼地,沿着田埂一直向北走。约莫走了40多分钟,才在晨曦中看见了河堤上插的旗子。

带班的是个复员军人,新年刚回到村里,我们没见过,瘦高个子,穿着一身军装,见我们一帮女将来了,满脸笑意地迎接我们,“欢迎半边天——主力军加入我们的行列”,而后给我们每个人分配了任务,有挖淤泥的,有倒运的,有推小车的,我被派去牵牲口。要把从河底挖出来的泥倒运到河堤上面,须装在小车上,并借助于牲畜的力量。牵牲口这活,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就是上上下下不停地往返于河坡上。我牵过驴、牛,马。那驴是我最不喜欢的,个头矮、力气小、走得慢,还花心,我只牵了一个来回,它就跑了,几个男社员发现驴的动静不对头,轮起锹把就打,打断了锹把也没把驴打回头,仍然我行我素,它把工地当成了新房。于是我手中换成了拴着牛鼻子的缰绳,牛不分大小一律称之为老牛,这是我的口语习惯。老牛有把子力气,拉满满一车的泥丝毫不费劲,就是走得慢,四个牛蹄子分八瓣,每瓣都得充分着地之后才肯挪动,老牛也会偷懒,它故意放慢脚步,我拿起缰绳一打肚皮,它的脚步立即倒腾得快了起来。虽说牵牛拉车没什么危险,但最糟糕的是被老牛踩一脚,那厚实肥大的两瓣牛蹄子,踩住你的脚以后就跟故意似的,还要在你的脚面上拧哧一下,非常的疼。我最喜欢的牲畜是马,一天头头派我牵马,一匹毛色黝黑、个头高大的马交到我手里,我牵着它上坡下坡,它不用我多余的指挥,在哪里停住、在哪里转身都恰好到位,拉车上坡总是大步流星。休息的时候,我抚摩着它油亮的身子,夸它是个好样的,它好象听懂了我的话,就象小孩子撒娇似地把脖子靠在我的身上,我搂住它的脖子,就那样站立了许久。车老板儿见我和黑马那么好,就把它交给了我,每天车老板儿赶着大车到了工地,我都去给黑马卸套,然后它就跟着我往返于河坡之上。马,善良、勤劳、伶俐、正直,它极不愿意人家拍它的屁股,如果你站在它的后面,它会觉得受到威胁, 抬起后蹄子猛踢一下,那种狠劲,只有被踢过的人才有亲身体会。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奉承领导或迎合某些有一定职权人的心理,称之为:“拍马屁”,我不知道马被拍的感觉如何,但人还是喜欢被同类赞扬或得到某种好处的,那种坐轿般的晕呼也是一种陶醉吧,如果每个握有一定职权的人能在被拍的时候保持清晰的头脑,似受到威胁般地象马一样尥个蹶子,腐败的想象至少要减少一半。

    挖河,是把河底的淤泥清出,河道加宽,河堤加固。把河道里和河坡上挖出来的土堆放在河堤上,每增高一些就要夯实,那时没有机械,是人工夯土,这个工作是最开心的。十几个人每人握着绑在大圆木上横七竖八的木头杆,在领夯人的号子声中一起一落。没有号子便打不了夯,召集打夯的人会自觉地成为领夯人,他的号子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人和事都随口编进号子里,其他人也会在阵阵笑声中应答,非常开心,打夯成为挖河工地上最壮观的一景。村里有个生产队长是个结巴,但唱起夯歌来非常流畅,且幽默生动有情趣,我最爱听他唱夯歌。

“同志们加把劲呀”,“哎咳咳哟哇”;
    “河堤要竣工呀”,“哎咳咳哟哇”;
    “刚刚才吃了饭呀”,“哎咳咳哟哇”;
    “现在咱们消化食呀”,“哎咳咳哟哇”。我一听这话,“扑哧”乐了,他顺口又编了起来:
    “姑娘你长大了呀”,“哎咳咳哟哇”;
    “笑要不露齿呀”,“哎咳咳哟哇”;

     ……

有一天收工回来,晚上黑灯瞎火地上WC,没想到要排队,赶巧还有个排泄困难者,不能催不能急,于是不知谁起头唱起了劳动号子:
    “同志你别着急呀”,“哎咳咳哟哇”;
    “我们有耐心呀”,“哎咳咳哟哇”。哈哈哈,上茅房居然用上了劳动号子,可算是创新了,还别说,真管用,那人的问题解决了。

挖河那段时间虽说很苦,但苦得纯清,苦得开心,苦得肠胃功能特别的好。每天在结成冰面上的河道上清淤泥、运余土,脸被吹成了“山里红”,手上结出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大自然的造化,是人生的财富。


看热闹

夕阳西斜,收工了,扛着家伙什儿,往村里走回来,一行男男女女走在渠堤上,边走边聊,间或开着玩笑。只听村头的猪场那边传来阵阵猪的嚎叫声,不知哪个男社员喊了一声:“走啊,看劁猪去”!于是呼呼噜噜一帮人奔向猪场,跟我一个寝室的女生,也大喊着跟着去看热闹,我喊了一声:“唉!你别去”!那人已经一溜烟儿地跑下大堤了,剩下我们几个女知青和女社员,互相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继续着刚才我们的话题。

    回到寝室,洗了把脸,准备吃饭,这时候这位看热闹的主儿回来了,气急败坏地把农具一扔,似有泪痕挂在脸上,我连忙问:“怎么了”,“他们不让我看,把我轰回来了”!我笑得弯了腰,“我不让你去,你非去呀”,“你笑什么”?“这就是你贪热闹的好处,哈哈哈”,“敲猪嘛,不就是拿棍子敲一敲嘛,有什么不让看的”,让她这么一说我笑得肚皮要抽筋了,“看在咱俩一屋的份上,你去把隔壁的字典拿过来”。字典里是这样说的:劁:割去牲畜的睾丸或卵巢。经我引经据典的说教,她的破涕为笑了。这也不能怪她不知道“劁”字的含义,城里的孩子有几个认得那字的?

    我喜欢看书,上学的时候学校有图书馆,经常借阅,插队后,那习惯仍然改不了,每次回家都让弟弟帮我借书,带到农村去看,几个喜欢看书的人再交换着看。从书里我懂得了不少东西,在那个封闭的年代,世俗观念也禁锢着人们僵化的头脑,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神秘。其实捅破窗户纸一看,不过如此。

                                               写于2002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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